图片来源:中环官微

【深度】光伏“孤岛”TCL中环和它的灵魂CEO

界面新闻记者|马悦然

界面新闻编辑|张慧

“因工作需要和个人精力考虑,沈浩平申请辞去公司CEO职务。”

8月2日周五21点53分,全球更大光伏硅片公司TCL中环(002129.SZ,下称中环)悄然发出一则人事变动。

选择这个时间发布公告,显然是不想让外界有过多关注,但光伏圈内人很难不注意到。对中环乃至光伏行业而言,沈浩平的请辞引起了震动。

今年62岁的沈浩平,三分之二的岁月都与中环息息相关。技术出身的他,是中环的“灵魂人物”——在担任CEO的17年间,他带领中环穿越多个行业周期,完成了从国企到民企的蜕变,最终将公司硅片规模做到了全球之一。

沈浩平 图片来源:中环官微

在中环工作的40余年间,沈曾带领团队完成了国家科技重大专项(02专项),主导研制出中国之一颗8英寸区熔硅单晶,带领中环研发生产团队推出全球首创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G12大尺寸硅片。2023年7月,沈浩平以第19位的排名连续两年入榜福布斯“中国更佳CEO”。

当中环前员工李昊看到沈浩平的请辞消息时,满是震惊。但他细想起来,似乎有迹可寻。

半个月前,中环与沙特 *** 公共投资基金(PIF)、Vision Industries签署股东协议,拟投资20.8亿美元(约合151亿元人民币)建设沙特本土首个光伏晶体晶片厂,这也是中环首个海外光伏晶体晶片工厂。

“签字的是中环国际业务执行总裁王少剑,而不是沈浩平。”李昊觉得这一安排蹊跷:“王并不是中环内部提拔上来的领导。”

沈浩平请辞CEO后,仍将担任中环董事、副董事长等职位,一线的运营管理工作都将由董事长李东生暂代。

叱咤商界多年的李东生,一手创办了TCL品牌,目前也是TCL科技(000100.SZ)董事长,控股五家上市公司。2020年,TCL科技豪掷百亿入主中环,此后中环在业内一直低调地稳步发展。

亏损的全球硅片霸主

2023年年底,中环单晶硅产能达到183 GW,超越隆基绿能(601012.SH)成为全球硅片霸主。

尽管硅片规模和出货量拔得头筹,但近两年中环的业绩却一路下滑。

2023年,中环净利润34.16亿元,同比下降49.9%,实际净利比预告下限还低了近10亿元,去年四季度亏损高达27.72亿元。今年一季度,中环再亏损8.8亿元,二季度亏损超过20亿元,连续三个季度亏损额高达近60亿元。

造成中环业绩不佳的客观原因是,光伏行业阶段性“供过于求”导致产品价格下滑。在不断下行的周期中,光伏企业已有共识:晶硅产业链已经挣不到什么钱,为保住利润,不接低价单、降低开工率是最为保险的做法。

中环却“反其道而行之”。

今年以来,中环坚持80%-100%的高开工率,同为一线硅片大厂的隆基绿能,开工率在50%-60%左右。

很明显,中环想以此来抢占市场,以“卷”死二三线硅片小厂乃至一线大厂,但副作用也很明显:卖得越多,亏得也越多。

中环寄希望于硅片涨价,却未能如愿——高开工率带来的是巨量硅片库存,并严重拖累了业绩。

“短期内,中环确实为市占率牺牲了部分利润,暂时保持着高开工率。”近日,TCL中环相关负责人在接受界面新闻等媒体采访时称。

“当度过行业调整期后,硅片格局将有望重塑、龙头集中度提升,中环将维持在行业的优势地位。”该负责人认为,这是中环的策略。“行业大幅亏钱不会是长期情况,中环的开工策略未来将进行动态调整。”

冒险的做法确实提升了中环的市占率。截至2024年6月,其光伏硅片出货月市占率已提升至30%左右。

持续失血的现状还能维持多久?这仍是未知数。但行业却在等中环做出调整。

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硅业在8月7日的分析中指出,当前硅片环节库存处于持续去库存的状态,此时若一线企业率先降低开工率,既有利于减轻高库存的压力,同时又向硅片市场传递积极信号。

行业机构InfoLink Consulting也点名称,头部硅片厂家近日公布领导层的异动,市场也在关注新决策者的产销策略,不排除企业后续有减产作为。

除了高开工率,中环亏损的另一原因是对Maxeon公司的投资。

总部位于新加坡的Maxeon,是纳斯达克上市公司。2019年,中环与能源巨头道达尔达成合作,后者将其控股公司SunPower在美国和加拿大之外的太阳能电池与组件业务分拆至Maxeon,中环出资认购了28.85%的股权,成为其第二大股东。去年,中环跃升为Maxeon更大股东。

Maxeon近年接连亏损。2022年其营收10.6亿美元,亏损2.67亿美元。2023年,欧洲及北美地区光伏组件终端价格快速下行,且美国加州分布式光伏新规出台,加之美国持续保额持高利率环境,均对Maxeon形成了较大的经营压力,其当年营收增长至11.23亿美元,亏损额扩大至2.76亿美元。

截至去年底,Maxeon的资产总额从上一年的12.6亿美元降至10.02亿美元,净资产由4240万美元锐减至460万美元。给中环带来了16.9亿元的负向影响。

尽管如此,为了国际化目标,中环仍想实现对其控股。今年5月末,中环公告将斥资更高约1.975亿美元(约合14亿元人民币)参与Maxeon重组。

曾有多位业内人士在和界面新闻记者谈及中环对Maxeon控股问题时,表示对这一决策的不理解。

光伏圈的“孤岛”

和国内其他高调的民营光伏企业相比,中环给外界的印象也偏保守。在中国光伏行业协会一年一度的会议上,身为CEO的沈浩平和中环也鲜少露面。曾有资本市场人士对界面新闻表示,“沈浩平并不是很喜欢与二级市场沟通。”

这与中环此前的国企背景有关。即使被TCL集团收购后,中环的很多做法仍未转变,品牌、宣传意识淡薄。据界面新闻了解,中环完成混改的三年内,李东生并未对中环做太多干涉,一度未驻派来自TCL的高级管理人员,让中环保持着相对独立的运营状态。

1982年,刚刚毕业的李东生放弃了分配的体制内工作,以工程师的身份申请进入生产卡式磁带的TTK家庭电器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就是TCL科技的前身。

在他的带领下,TCL从最初生产磁带的地方小企业逐渐发展为业务涵盖 *** 机、手机、彩电、家电和液晶面板的大型企业。TCL在2019年完成资产重组后,形成了“TCL科技+TCL实业”的“双子”架构,一并形成了半导体显示及材料和智能终端两大产业集群。

在李东生毕业的次年,从兰州大学物理系毕业的21岁沈浩平,怀着对物理、半导体行业的憧憬,加入了当时的天津市半导体材料厂,从一线做起,历任区熔车间主任、副厂长(总工程师)、厂长、总经理、董事长等职位,最终成为光伏行业内的大佬。

2020年,双方的人生轨迹有了交集。

在家电、面板等行业卷了几十年的李东生,迫切地需要 “新故事”,打造下一个盈利点。此时,天津国企混改恰好提供了一个契机。

中环的前身是诞生于1958年的天津市半导体材料厂。1969年起,中环开始从事单晶硅研制,并在1981年进军光伏。2007年,中环股份成为天津市之一家在深交所中小板上市的公司,此后中环大幅扩产,迈入高速发展期。

2020年,中环股份成为为数不多的在光伏制造端拥有一定体量和地位的国企,其单晶硅片产能仅次于隆基绿能,且在半导体领域的实力亦不容小觑。

当年5月,天津产权交易中心披露了中环集团100%股权的 *** 信息, *** 底价为109.74亿元。消息既出,多家大型央企、地方国企、民企都对中环集团混改表示出了参与意愿,中环股份一时成为“抢手饽饽”。

最终,李东生的TCL科技胜出,以125亿元收购中环集团100%股权,进而持有中环股份25.55%的股份,成为其更大股东。

这也让中环成为国内唯一一家经历过改制的光伏龙头。

李东生彼时认为,TCL科技与其在半导体业务上高度契合和互补,TCL华星光电显示和中环半导体有相当大比例的供应商为同一供应链,制造工艺技术也存在较大关联性。

2020年7月,中环正式完成混改,变身为民企。沈浩平继续留任总经理。

在TCL入主后的之一个完整财年2021年,中环赶上了光伏需求爆发期,产品价格大涨,全年净利润超过40亿元,同比增长近三倍。

次年,中环股份正式更名为TCL中环。这一年,光伏硅片价格还未经历断崖式下跌,虽然增速下滑,中环盈利仍高达68.19亿元。李东生从中环身上看到了新的曙光,财报中提到光伏、中环的次数越来越多。

但辉煌太过短暂。中环如今的表现,恐很难让李东生满意。业内有不少声音认为,中环的上述决策,正是导致沈浩平请辞的原因。

“仿佛所有令资本市场不满的事情,都变成了一种罪责,被归结至沈浩平一个人身上。”李昊认为,公司战略肯定是团队经过评估、讨论后共同作出。

这些决策也能看到李东生的影子。TCL集团最擅长打价格战,一次次在惨烈的市场夹缝中生存。

李东生在近年中环的财报致辞中多次强调,将坚持“硅片全球市占率NO.1,综合实力全球NO.1”的战略目标,进一步扩大光伏材料业务在全球行业内的相对竞争优势。由此可见其抢夺市占率的决心。

在中国品牌出海这件事上,李东生的经验更为丰富,此前一直踩准了节奏。早在1999年,TCL就收购了一家越南彩电工厂,迈出出海的之一个脚印。随后,李东生带领TCL,又先后把目光投向欧美等市场,加速并购,全球化布局。

从近年中环年报中的董事长致辞中可以看出,李东生也有意延伸中环在国际领域的布局。李东生曾表示,有信心通过推动Maxeon的资本架构优化、组织变革及运营改善,逐渐走出短期经营困境,发挥其在海外壁垒市场的独特优势。

高光业绩不在,TCL科技对中环的管理或有意加强。近期中环旗下 *** 的一次媒体参观活动,负责人来自TCL集团,且到场的多是集团层面的媒体资源和科技板块的记者。

“可以预见,李东生接手CEO职责后,未来他和他带领的TCL集团团队,将进一步参与到中环的经营管理。”李昊认为。

灵魂CEO辞职背后

在李昊看来,业绩下滑问题是表象,沈浩平和李东生更深层次的矛盾在于,中环未来是走“专业化还是一体化”的经营理念产生了分歧。

“我曾听说,沈(浩平)是中环一体化道路上的更大阻碍。沈曾透露过,一旦中环走一体化,就会辞职。”李昊对界面新闻记者称。沈浩平是典型的技术理工男,奉行专业化。

光伏行业内,一体化和专业化之争由来已久。一体化是指光伏企业上下游一统发展,涉及光伏制造多个环节。一体化模式下,企业抵御风险的能力强,但同时对资金、人力资源、研发队伍等方面有很高的要求。

专业化指专注于光伏制造某一个环节,利润来源单一,抗风险能力差,但对资源的调配能力要求更低。光伏主产业链制造环节主要包括硅料、硅片、电池、组件。

随着2021年硅料价格开始疯涨,中下游“苦不堪言”,渐渐地更多企业意识到完善上下游产业链的重要性。近两年,组件龙头企业有意补齐上游产能,硅料、电池两大环节的代表性企业通威股份则延伸至组件环节,爱旭股份等部分电池龙头也扩充了下游产能。

中环一直有电池和组件产能,专注于相对小众的叠瓦路线,但每年出货量并不多。去年,中环去年组件出货8.6 GW,同比增长29.8%,其光伏电池及组件业务板块实现营业收入93.09亿元,占其总营收比重不足16%。至2023年末,中环高效叠瓦组件产能达到18 GW。

“一体化企业中,隆基绿能、晶科能源等在迅速崛起,补足自身劣势环节,且硅片环节的门槛并不高,这导致专业化企业的产品不好卖了。”李昊说。

走专业化道路的中环,在前些年产品涨价时赚得盆满钵满,一旦价格没了优势,迅速失去了抵抗风险的能力。

李东生对中环的组件发展进度并不满意。其在中环2023年年报中指出,受产业市场剧烈波动影响,组件业务经营业绩未达预期,并提出坚定“成为全球Tier 1高效组件供应商”的目标,表示将推动中环光伏电池及组件各项经营能力提升。

去年,中环斥资106亿元,拟在广州投建25 GW N型TOPCon高效太阳能电池工业4.0智慧工厂项目,计划今年建成投产。

但行业下行周期背景下,上述募资金额于今年5月下调至49亿元,较原计划缩水89亿元,电池产能砍半。

即使没有缩水,TOPCon已是充分竞争的赛道,此时下场大建下游产能的中环,恐怕为时已晚。

在光伏行业困难以及公司业绩不佳的现状下,换帅也无疑给中环的未来蒙上了更多不确定性。沈浩平的辞职,对TCL和中环而言是一道分水岭,甚至对中国光伏行业发展格局都将产生深远影响。

(文中李昊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