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中国 图)

无业宝妈,身陷“杀鸟盘”

他们打着 " 宝妈帮助宝妈 "" 宝妈理解宝妈 " 的想法,诱骗更多人入局。

撰文 | 明雪菲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之一次看到拘留通知书时,严佳玲很意外,当场痛哭。她对警察说,这怎么能被拘留?

她原以为,配合调查,结束了就可以回家。家里还有几个孩子,以及患病无法工作的丈夫。她辩解,自己只是在做好事。

这个困难到卡上只有几百元的女人,曾经被骗走千余元,却在自己受害后,变为施害者,成为一名 " 捕鸟猎人 "。

鸟,取笼中鸟之意,这是犯罪团伙根据受害人特征所作的一个比喻,生动却残忍。根据相关研究," 杀鸟盘 " 中的受害者,78% 是女性,47.3% 无业。

据更高检普法宣传," 杀鸟盘 " 是以 *** 刷单,赚取高收入为噱头,以日常小额报酬为诱饵,吸引在校学生、家庭主妇等无固定收入人群,一步步进入电诈分子的圈套。

浙江省仙居县警方此前破获一起涉案金额近一千万元的 " 杀鸟盘 " 诈骗案件。严佳玲,就是案件中最重要的嫌疑人。

面对警方的审问,她一直强调,自己帮助了很多宝妈," 宝妈知道宝妈的不易 "。

织网," 杀鸟 "

织一张捕 " 鸟 " 的网能有多简单?

之一步,要知道 " 鸟儿 " 们渴求什么。对没有收入的人群, *** 这两个字,是更好的诱饵,铺遍了这张刷单电诈的网。此类案件开启的之一步,往往是一则不起眼的小广告," 日入 300 元 "" 月赚 1 万不是梦 " 等。而结尾,则强调其简单易操作," 宝妈可做 "" 大学生可做 "。

这个步骤,在诈骗团伙的笔记里,叫做 " 诱鸟 "。循着饵料," 鸟儿 " 们加入做任务的福利群。

后来,作为 " 捕鸟猎人 " 之一,严佳玲目睹了无数 " 鸟儿 " 是怎么死死被网牢的。第二步和第三步,就到了严佳玲登场的舞台。

简单来说,就是通过红包等蝇头小利,换取被骗入群人的信任。缅北电诈团伙化身 " 福利官 " 组了群,引导 " 鸟儿 " 们在微信或者 *** 群完成关注公众号等小任务,给予 5-10 元的红包。

但受害者在迈出之一步前,往往需要先观察他人收获如何。严佳玲的舞台就这样出现了,她管理着大量的托儿,托儿们在群里扮演不同角色:负责发红包的管理员,假装搞不清楚程序的小白,耐心回答小白问题的热心肠人士,靠做群里任务挣到了钱的证人,以及把垃圾信息用表情包顶上去的秩序维护者。

最后,受骗者迈出之一步,她们不花成本,便尝到微小甜头,对组织信任感日增。这两个环节,是 " 喂鸟 "、" 醉鸟 "。

被骗入局的 " 鸟儿 ",收到真金白银的红包,又看到群里诸多赚到钱的成功案例,疑心逐渐消除。最后,便是诈骗的最后一环," 杀鸟 "。

" 鸟儿 " 究竟什么时候被杀,要看最后登场的缅北诈骗集团的判断。在紧锣密鼓的任务和小甜头的奖励中,受骗者被一步步引导,下载诈骗集团为不受境内监管而设计的 App。

在 App 里,随着 " 刷单 " 任务金额越来越高,任务规则也开始需要 " 鸟儿 " 们先垫付。一旦受害者陷入其中,诈骗团伙就挥刀 " 杀鸟 "。

一只 " 鸟儿 "

刚大学毕业不久的于羽,就这样被严佳玲的团队拉入深坑。她还记得,福利群里,用户都是普通头像," 对话也很平常 "。她依稀记得,有谁提过一句,宝妈不好找工作,就靠这些任务挣了点钱。

做了几次任务,零成本赚了几笔奶茶钱,她逐渐放心。被骗当天,她被所谓 App *** 安排了一个据说运气好的人才能接到的福利单,需要五个人一起做的刷单任务。她本来犹豫,看到其他几个人都做了,也便转了 500 元进去。

只是,规则变了,必须完成下一个任务才能领到上一笔本金以及回馈。下一个任务,需要 2000 元。她听从规则,和群里其他人一样,继续做了 2000 元的任务。但立刻, *** 的 " 规则 " 是,还需要转 10000 元才能拿回前面的钱。

她的防御系统在此时已经被焦虑击穿," 我当时就想,如果不继续转,那前面的所有钱就没了 "。只是,她的存款只剩 5000 元左右。" *** " 得知情况," 温情 " 地对她说,你先转过来,我替你去向管理层申请,同时提醒她去网贷。

于羽照做了,成了 " 杀鸟盘 " 里的新 " 鸟 "。

受害人这一身份,是她的秘密。羞耻紧紧包裹着她,至今只有母亲和哥哥知道这件事情,当一位同事在聊天中很自然提起自己曾经刷单被骗了几千块钱时,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能说出这个秘密," 连我妈妈都觉得,我是一个大学生,怎么能被这种套路诈骗了 "。

毕业之后,于羽的助理工作月薪只有两千元,这八千元是从学生时代开始 " 一点一点攒出来的钱 ",她一边在警局做笔录,一边急得掉眼泪。这时,旁边一个因为类似套路受骗的宝妈尝试安慰她道," 我被骗了十万 "。

被杀的惨烈程度不一,本案中损失最多的受害者是一位中年女性,被诈骗了 122 万。

可怜的人

严佳玲身上,有很多组矛盾。

从外面看这个家庭,算得上体面。抓捕严佳玲的警官易迎记得,她家住在湖北某地级市中心一个较新的小区里,家里还有一辆宝马 X5。

4 月 13 日晨,湖北武汉天河国际机场,130 名中国籍涉赌诈违法犯罪嫌疑人被中国公安机关从柬埔寨押解回国。(@视觉中国 图)

进到其家中,情况却相反。家里装修一般,有臭味,沙发上放满衣服," 想找个地方坐都没办法 ", 厨房极乱。严佳玲和老公睡在床上,三个孩子在一旁打着游戏。从资金上来看,尽管非法获利十万,严佳玲的卡上,最后只有不到几百元。

家庭内部的冲突也相继显现。严佳玲主要由仙居县警官武庚审讯,几乎每一次,她都会提及自己被丈夫殴打,严重时,脖子被打骨折。严佳玲丈夫有很严重的慢性疾病,后期浑身水肿无法工作。武庚回忆," 可能(其丈夫)心理也受到一定程度扭曲,经常无缘无故地殴打(严佳玲)"。

严佳玲在 *** 群里看到招 *** 的消息,因此入坑。后来,她才知道,对方来自缅北。一来二去做熟了,对方邀请她多找几个人一起来,宽慰她做这个不算诈骗。

逐渐地,她学着使用境外软件、如何用加密货币、如何记账,到最后她有十几个 *** 和微信,巅峰时期,手下管着一百个 " 诱鸟 " 的托儿。严佳玲自己成了监工,算是电诈链条上的管理层。

与上线接触过程中,严佳玲遇到一个叫 " 四条 " 的缅北电诈团伙成员。他很关心严佳玲。慢慢地,严佳玲会跟他分享生活琐事;听到她被丈夫家暴,四条则进行言语安慰。

从未谋面的四条,对严佳玲的关心逐渐加深。他承诺,等她离婚,自己与她一起照料三个孩子。严佳玲陷了进去,更密切地与四条合作。对方说想回国,要严佳玲转 2000 块钱买机票,严佳玲就转了过去,但他们最终未能相见。她后来承认,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相信四条,只是无法拒绝别人的关心。

成为母亲

江西某县城一个刚开业不久的小卖铺里,老板娘张霞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两个到店里的年轻人不是顾客,而是来自浙江省仙居县的便衣民警。

张霞是严佳玲的朋友,也是她手下的 " 托儿 "。她在离婚之后,从湖北带着女儿回了老家,生活困难。宝妈要帮助宝妈,更何况这还是自己朋友。严佳玲拉她入伙。

据仙居县警方介绍,诸多证据表明,对于后面发生的 " 杀鸟 " 情节,许多参与其中的宝妈都是模糊知晓的。其中不少人,曾经的身份就是被杀的 " 鸟 ",例如主犯严佳玲,从受害者变成施害者。

" 有侥幸心理,觉得自己没有直接参与诈骗," 武庚说," 严佳玲还觉得,反正自己不做也会有别人做。"

他们这些托儿,有一个原则,自己不能下载诈骗集团发来的 App,以防套深。另外,为了笼络住托儿,严佳玲偶尔也会向他们展示自己与 " 上线 " 的熟络,给她们讲缅北的新鲜事。

大部分参与其中的托儿,其利润只是群里抢到的拼手气红包,以及后续假装做任务得到的收益。参与一次,最多也才赚 50 元。累积起来,勤快一点的宝妈从中牟利一到两万不等。

严佳玲在食物链上游。一年半的时间里,她非法获利 10 万。缅北那边,会按照每个人头 20 元给她提成;另外,托儿也要将自己收入的三成 " 抽水 " 给严佳玲。

真正的食物链顶端,是电诈团伙,案件所涉的一千万几乎已经被全部转移去了缅北,这与管理托儿群所获相较,是一个天文数字。

严佳玲并不是缅北团伙的正式一员,他们保持着松散联系。手底下的 " 托儿 " 与她之间的关系,也同样如此。

托儿的流动性很大,熟悉了业务后,有人可能单做;严佳玲很快意识到,宝妈是最稳定、老实的一个群体。她成立的托儿群有百余人,成员身份基本除了宝妈就是学生。学生平时也没有那么听从她的指挥,还总想办法 " 自立门户 " 做团长、带队伍。宝妈则顺服得多。

她单独成立了一个宝妈群,这些人是她的 " 基本盘 "。严佳玲在这个群里说,宝妈不容易,自己要给大家找点钱赚。她常在群里活跃气氛,发红包让大家 " 买个鸡腿 "" 喝杯奶茶 "。有宝妈遇到育儿、婚姻问题,她还会参与讨论,提供建议。

宝妈则对此表露出感激,她们感谢严佳玲总是想到她们,称她为 " 老大 "。

成为母亲

胡晓杨也在奔赴江西抓捕张霞的警方队伍里。在确认了对方身份,展示了相关证据后,他们却没能立刻将张霞带走。

张霞离异,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没有亲戚帮衬,孩子下午放学没人接送。最后,胡晓杨的同事只好接了张霞女儿,先陪她用餐,再将其送回学校上晚自习,最后在夜里驱车前往浙江仙居公安局。

胡晓杨和同事未曾预料的是,这样的 " 代履母职 ",会频繁地出现在接下来半年的工作中,这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算得上罕见。

胡晓杨向本刊回忆,已经抓捕的涉案嫌犯四十余人里,过半都是在家带娃的宝妈,带着孩子接受传唤的场景常常发生,办案时需要单独找一位民警在另外的房间看孩子。考虑到她们的母职,大部分案情较轻的嫌犯,有关部门最后都为她们办理了取保候审。另一些案情较重的嫌犯,由于多是独自带孩子生活,羁押期间则需要联系她们的兄弟姐妹代为照料孩子。

宝妈,在嫌犯这一端是笼络和维系稳定性的基础,在受害者一端,却构成了受骗的起点。

根据论文《刷单返利类诈骗被害特征与防控对策研究》,某地区 211 份被害人报案材料的分析显示,"28 岁到 40 岁女性被害人群体人数较多占比。这一年龄段女性被害人大多处于孕期和婴幼儿抚养期, 一些被害人迫于缺乏经济收入来源,以及时间支配较为零碎,有较大居家 *** 、挣取外快的需求。"

居家 *** 、外快这些词语,吸引着宝妈,背后也是她们的群体困境。中国人民大学人口学系主任杨凡,从人口学切入,研究成为母亲后劳动参与、工作小时数量的变化。她提到机会成本,做母亲后 " 除了我们传统意义上大家看到的经济成本,就是直接花出去的钱以外,还涉及养育孩子时间成本、收入上的损失、个人受教育机会、升迁等机会成本。"

据她研究,初为人母,女性劳动参与率在当年直接下降 16.8%,直到两年后才恢复生育水平,这还是在劳动参与定义相对宽松的前提下。

*** 如此吸引宝妈的原因,杨凡的理解是," 照顾孩子所花的时间太长,可能就会造成她们倾向于形式比较灵活的,对时间要求没有那么高的,比较方便的就业形式。"

据杨凡的研究,1985 年之前出生、文化程度较低、生育多孩的女性,在劳动供给中承受的压力更大。这个结论,与严佳玲的画像吻合—— 1985 年前出生,初中学历,三个孩子的母亲。

在审讯期间,警官武庚逐渐了解了其更多生活细节。严佳玲思维活络,开过理发店,做过微商,从江西远嫁到湖北,几乎和家里亲人断绝关系,生孩子时父母也没有来过,只和弟弟保持着联系。在湖北,她只有一个朋友,就是被她带着做 " 杀鸟盘 " 托儿的张霞。后来,她也离婚回了老家。

严佳玲的另一组矛盾,是某种意义上她的 " 努力 ",却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困境,就像是在人生的网中死命挣扎,结局却是越套越牢。

被羁押的第三个月,严佳玲的丈夫突发疾病死亡。警方联系了他的弟弟,从江西赶来照看几个孩子。后来,孩子们又转交给丈夫弟弟。

严佳玲则在看守所里,等待后续的审判。得知自己可能的刑期后,严佳玲无法接受。

武庚尝试着教育她,对她晓之以理," 你老公是去世了,我可以觉得你可怜,但如果我们把受害人一个一个地带到你面前,有的人可能因此丢了几百万,她们会可怜你吗?"

严佳玲最终不再辩解。

(文中警方及涉案人员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