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全球气候变化,我国森林防火已经由区域防火向全域防火转变,由季节防火向全年防火转变。还有地震、山体滑坡等地质灾害,2022 年 6.8 级四川泸定地震,2023 年 6.2 级甘肃积石山地震,今年云南镇雄县 "1 · 22" 山体滑坡,广东梅大高速重大塌陷事故

灾难报道需要个体故事 也需要硬核调查

频发的灾难面前,公众对新闻机构提出了更高的业务要求:快速反应、时间轴的事件推进、空间向的全景叙述、克制的英雄书写、悲悯的人文情怀、深刻理性的反思 新形势下,灾难报道正在走向结构性表达。

一、好故事是在采访中自然浮现的,不是刻意为之

讲故事一直是 " 冰点 " 传统,很多学者认为,灾难面前,故事是弱的,过多的个体故事,会造成 " 同情疲劳 ",写作手法再高明、情感浓度再高的 " 灾难美学 " 也是选择性逃避,削弱了理性逻辑,追问灾难原因才是媒体应有的担当。

这样的观点有一定道理,但也难免中庸、简单。

灾难报道同样需要好故事。但好故事经常是在采访中自然浮现的,不是刻意为之。好的故事与调查性报道、研究性报道一样有锐度、深度。一篇稿子最重要的是思想力,思考的水位比容器重要。特稿只是一种载体,它可以是多层次、逻辑丰富、多线交织、把深刻反思无痕融入的故事表达。

灾难报道中,寻找故事和原因追问一直是我们的双线操作。

《回家》《永不抵达的列车》都是灾难中的个体故事,在大事件中,我们寻找小切口,事实上,宏大都会落在个体的肩膀上。就像作家毕飞宇所说:" 我所有的写作目标,就是让事情变小。" 看起来我们在写小,其实在写背后的大背景、大时代。当时的 " 冰点 " 部门主编评价《回家》称,再广大的悲伤都不如具体而微的悲伤。

时间会让故事树生长,单篇稿件可能只是它的一段 " 年轮 "。汶川大地震 10 年后,2018 年记者回访了一些地震孤儿,发现他们很反感媒体、志愿者一年一度的 " 关心 "。他们厌倦了 " 标准答案 " 式的回答,他们被志愿者安排住五星级酒店、看大海,可很快他们又回到逼仄的住处生活,他们也厌倦了好心人对他们上大学 " 成龙成凤 " 的期待。他们不愿谈论 " 梦想 "," 没愿望还不行吗?必须有愿望吗?" 他们经常说 " 忘记了 "" 无所谓 ",地震孤儿的心理重建远比生活重建困难。我们的记者老老实实写下了《地震孤儿:别再关注我了》。

因为事实就是这样,要相信新闻真实的力量,也不要低估读者接受复杂真相的能力。

时间让重大灾难的故事树成长得盘根错节,故事在流动,人的理解也在流动。当时的灾难报道与当时的时代特征紧密相关,灾难报道的河流,此岸是时间,彼岸是人的认知。

灾难报道中,我们努力寻找用故事承载更大吨位的思想力。我们希望把故事的弧度、复杂的思考、一浪高过一浪的逻辑压缩在一篇特稿里,把 " 太史公曰 " 藏在故事的褶皱里。

《我打过 148 场山火,这一次最难》就是这样一篇佳作。一位干了 17 年、打过 148 场森林大火的战士程雪力,之一次有不想打火的念头,他以之一人称视角,讲述了雅江山火的灭火之痛,那是注满 " 烈焰、寒冰、高原反应 " 的 " 搅拌机 "。森林被大风摇得像滚滚波浪。3 个火场烧成 " 金鱼 " 的形状。几分钟内雅江的天空由蓝到红黄再变成灰黑。树林里的黑熊、雪雉、毛冠鹿 还没跑出来就被烧焦了。山上的消防员如同被放在柴火灶里一样。自热米饭煮不熟,蛋黄派膨胀到爆。大家用油锯切割和石块泥土堆填的方式破冰前行 只有亲历者才能把冰与火的世界讲得像纪录片。

他打过各种山形的火,他分析打火就是打地形、打植被、打气象、打装备。打火的窗口期,经常是凌晨 1 点风最小的时候。他分析为什么防火和灭火的难度加大了。

他花了更大的力气写人,仅两年时间,他有 27 名战友牺牲在火场。他写火场的中场休息,那种残酷里的短暂平静,还有几个月就要当爸爸的战友上网看婴儿奶粉、纸尿裤,有人翻过手机背面看结婚照,有人接到了女朋友分手的 *** 他从这个灾难写到那个灾难。他在汶川地震救人,坐直升机抵达泸定地震灾区,他写在汶川地震 " 岳父、岳母、妻子、女儿遇难 " 的战友,坚持当了 29 年消防员。他 *** 正的英雄是选择消防员的姑娘,可对镜贴花黄,也可铁甲披寒光

□ 2024 年 3 月 21 日,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消防员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雅江县火场扑救山火 (新华社发 程雪力 / 摄)

灾难与灾难的过渡,在他笔下再自然不过。因为那是他的生活,不是写作技法。这篇特稿融合了人、事、现场、难点、原因分析等诸多层次,他不是摇着读者 " 听我说我们多难 ",而是无声地把复杂融在绒毛般的细节里。

2023 年 8 月北京暴雨,Z180 次列车晚点了近 90 个小时抵达,我们写了这趟列车惊险求生的特稿,它天然融合了一场灾难的多种元素,故事的优势是让公众在他时他刻共情此时此刻。

二、做调查," 怎么办 " 更重要

故事并不是我们的终点。

2022 年夏天高温,我们发表了《高温预警前后,那些被忽视的细节》,提到多个死于热射病的普通劳动者。其间有很多疑问,有人在室内工作,有风扇,没有空调;有人倒下的那一天,西安更高气温 34 ℃,并未达到规定的必须停止户外作业或采取措施缩短劳动者连续作业时间的标准。我们想搞清楚,高温预警有什么需要完善的?

记者采访了很多气象专家、卫生专家,原来我国高温三色预警、高温中暑气象等级预警,均已正式施行 15 年。目前的预警系统缺乏针对性,需要重点关注脆弱人群,做出精细化预警。过去 40 年间,我国高温热浪相关的死亡负担增长了 4 倍。高温热浪问题,成为一个迫切的公共卫生问题。

记者也探讨了我国 20 年来一直在尝试建立 " 更具针对性 " 的 " 高温与健康风险预警 " 系统为什么迟迟不能推行。针对公众质疑 " 气象局高温低报 "" 不敢预报 40 ℃以上的高温 "" 为了不停工,不给高温补贴 ",记者报道了气象部门的解释:" 压低温度预报的情况是不存在的,气象台都是以观测站百叶箱里的温度为准,这可能与实际体感温度有所不同。"

记者接着行文,为什么不做 " 体感温度 " 预报呢?因为个体的体感温度差异大,很难有全国统一的 " 体感温度预报 "。记者还探讨了 " 高温中暑事件预警 " 机制。在记者列举的长长的死亡名单里,有一个共同点:环境里没有空调。记者指出,应对高温最直接的手段,就是有空调。

能够看到作者的行文逻辑,是追问式的,逻辑起点是从人出发,探讨一个个预警系统,文章舍弃了故事,以热射病死者的工作环境作为证据,更像是深度报道,写出了与每个人相关的广阔感。

今年 4 月,南昌出现极端天气,大风吹落了住在同一栋楼、同一朝向、同一格局卧室里的 3 位住户。记者之一时间赶到现场," 扫楼 " 式一家家敲门采访,住户形容狂风 " 不是冬天那样呜~呜~呜~而是哐哐哐!哐哐哐!"" 像铁皮一样响。"

记者采访到了遇难者家属,但追问更多的是飞窗之谜。记者一步步调查,根据国家标准《民用建筑设计统一标准》阳台应设置防护栏杆,但在装修中,有人为了美观,选择拆除栏杆。记者调查窗户的抗压问题,发现窗框型材和安装方式的重要性,远大于窗玻璃本身。铝合金门窗壁厚的国家推荐标准,从 1.4 毫米提高到了 1.8 毫米,但是装 1.8 毫米的人很少。螺丝打在哪里也很重要。根据国家标准《建筑门窗附框技术要求》建议,固定点到窗框四个角的距离,不应大于 150 毫米。但记者采访中发现,有的门窗装修工并不严格按此执行,有的锚固点只打了发泡剂。

《南昌大风的飞窗之谜》整篇文章没有写血,但处处是血的教训,这篇调查步步为营,加固的新旧螺丝类似中指和小拇指大小的毫厘之差,记者都没有放过。通篇人物面孔模糊,却有清晰的门窗面孔。这篇稿子几乎让公众看到了一份严格的门窗安装手册,记者的报道意图就是阻止极端天气下,下一扇窗、下一个生命的坠落。

正面引导不是美化苦难,也不是把伤口撕开任凭它流血,而是切要害、堵漏洞。

高温和大风飞窗,两种灾难,两个记者,但报道的调查思路很接近。

灾难报道中,何时用特稿,何时用调查,需要看当时的环境。好故事需要它自己浮出来,记者要碰要等;好调查需要记者扎进去,钻深些,提出建设性意见。在某种程度上,灾难报道,关注以后怎么办,比这次发生了什么更重要。

三、灾难报道需体现对 " 人 " 的尊重

灾难报道中,绕不过去一些新闻伦理问题。比如,该不该打扰遇难者家属," 死亡敲门 " 怎样避免 " 侵扰悲痛 ",灾难现场可以 " 细描 " 到什么程度等。

能否采访遇难者家属,不是简单的 " 绝对可以 " 或者 " 绝对不可以 ",我们遵循的是受访者最小伤害原则。

郑州暴雨 5 号线地铁 "7 · 20" 事件,记者采访了遇难者家属,看到家属把白孝带往胳膊上缠,记者也学着样给自己缠上,有家属劝他,这样做可能对他家人不吉利。记者说:" 我是邯郸人,邯郸挨着豫北,我从小听豫剧长大,算半个河南人,到了这里,替老乡戴孝,不是天经地义嘛。" 真诚不是他的工具,是他的实感。他得到的素材比发出稿子的内容多得多,对遇难者的报道,他很克制,尊重隐私及其家人意愿。

2022 年东航 MU5735 空难,我们发表了《我愿意讲述:姐姐姐夫都在那架飞机上,还有 1 岁半的外甥女》,文章用自述体的方式,记录这一家三口,阅读量非常高。有人说标题透露着满满的求生欲,是被 " 记者吃人血馒头 " 的言论逼的。" 我愿意讲述 " 可能会成为以后灾难报道规避风险的一种句式。其实这个标题是旗帜鲜明地捍卫灾难报道中媒体的应有权利。当时这家人向记者表示:" 为什么我们家的孩子就不配被报道?"

拒绝采访和接受采访的家属都应当被尊重。有人评价," 我愿意讲述 " 是个体悲伤的出口,也在公共事件中,实现了一场广泛的、可贵的共情,这是一家媒体可以有的责任和温度。

某种程度上,媒体报道介入多深,取决于采访对象是否愿意接受采访。在灾难报道中," 受访者优先 " 原则是底线。

媒体的尊重可以表现在每一处操作细节里。比如之一时间,记者就口口声声称 " 遇难者 ",会对内心还抱有一丝希望的家属造成伤害。比如,快速地报道幸存者 " 多幸运 " 就可能刺痛遇难者家属 " 多不幸 "。比如,保险公司在之一时间表示理赔的新闻,这种 " 及时 " 可能伤害了还没缓过神的家属。比如,视频里不加马赛克的现场残骸、蝴蝶结、钱包等画面,对公众是信息确认的 " 物证 ",但对家属是无比心碎的瞬间 事故真相是对家属更大的慰藉。新闻的热度很快退去,对事故家属的关怀应该保持很多年,无论以后能否发稿,无论记者是否离职," 长期主义 " 才是对遇难者家属更深的尊重。

在今天,我们进入了 " 人人都有麦克风 " 的时代,人们可以拿起智能手机,迅速地上传和观看视频。这对媒体人如何做好灾难报道提出了更多挑战。多年来,中外学者对灾难报道总结出很多原则,但实践中,我们没有一纸通行一成不变的新闻工作手册。尊重受访者,尊重事实,就是更好的报道守则。(作者系《中国青年报》" 冰点 " 周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