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网 记者 田进 6 月初,和家人数次争吵后,五十多岁的陈建亮最终决定将住了三年养老院的母亲接回家。

农村养老院初现退院潮

2021 年,陈建亮的母亲因脑梗丧失了自理能力。长年和妻子外出务工的陈建亮不得已将母亲送入了当地一家养老院,每月收费 2600 元,陈建亮和妹妹各负担一半。

但今年上半年,陈建亮外出寻找工作机会,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连长年跟随的包工头也赋闲在家。由于家庭收入骤降,又无事可做,陈建亮将母亲又接了回来。

陈建亮的母亲说:" 农村家庭,有人在家护理就应该知足。"

今年,如陈建亮母亲一般因经济原因离开养老院的案例在悄然增多,特别是在农村地区。

在南方某 GDP 百强城市运营近十家农村养老机构的张桐说:" 往年,老人因去世或经济等原因退院的比例约为 15%。而今年上半年,许多老人家属都主动找上门来说因外出就业机会减少、多数时间在家,所以把老人接回去护理。这也导致机构整体退院率提高到 25%。"

三家连锁化养老机构品牌负责人(机构共布局在四个省份)均表示,今年上半年老人退院的情况明显多于往年,主要原因是 " 家属因工作机会减少而赋闲在家 ",但总体规模不大。

某养老行业协会专家表示,最近和多家养老机构在沟通过程中也了解到,机构内确实出现了农村老人因经济原因退院增多的情况。

在农村或乡镇区域,普遍采用普惠型模式,主要面向周边农村及乡镇的老人提供服务,月收费通常在 2000 元— 5000 元。因养老金很低,农村老人入住养老机构的费用基本来自子女的支持和自身的积蓄。

中国老年学和老年医学学会社区居家养老分会副会长郑志刚指出,农村老人因经济压力而选择退出养老机构的情况此前也有出现,在经济波动时期,这样的现象会更明显。他还特别提醒,应当关注部分农村养老机构所面临的困境,即子女拖欠护理费却不接走老人,并且与他们失去联系的现象。

当农村失能和半失能老人被子女重新接回家中进行护理后,虽然短期内家庭的经济支出得到了降低,但新的护理难题又接踵而至。

农村老人的养老费由子女决定

陈建亮夫妇外出务工的月收入平均超过 8000 元,已是村子里的中上收入人群。

在湖南怀化做建筑工时,陈建亮租住着 200 元 / 月的简易自建房,生活成本也控制在每月 500 元以下。陈建亮计算着每月积攒六千多元,持续到 55 岁,加上现有的积蓄,给孩子在长沙买房付首付绰绰有余。

但变化总比计划快。一方面,家庭支出在增长。2021 年,陈建亮的母亲因脑梗手术花费超过 5 万元,此后他和妹妹每人需要承担每月 1300 元的养老机构费用。另一方面,建筑工地上的活在减少,2023 年他只工作了 8 个多月。到了 2024 年初,在完成上一个工地项目后,陈建亮彻底找不到工作了。

随着失业空窗期越来越长,夫妻两人对收支变得愈发敏感。一开始,陈建亮决定暂缓支付养老机构的费用,并与养老院协商,待他重新找到工作后再按时补缴。但三个多月过去了,他依然没能找到工作。于是,在经历了数次和家人的争执后,他把母亲接回家护理,妹妹则将原本用于支付养老院的费用转给了他。

今年以来,张桐所在的养老机构中,因经济原因选择退院的案例明显增多,新增退院老人的比例大约占机构入住老人总数的 10%。在过去的十年里,除了因疫情受到直接影响的特殊时期,她的机构未曾出现过如此显著的退院数增长。

在农村养老市场,养老机构管理者们默认的一条商业规则是:尽管服务对象是农村老人,但真正付费的是他们的家属,在是否入住养老院的问题上,老人们没有选择权。

张桐经营的养老机构主要分布在农村地区,在普惠型机构中属于中高端水平。这些机构入住的老人平均年龄大约是 80 岁,且大多数老人生活不能自理,其中半失能老人的月费用大约是 3000 元。张桐说,老人的养老费用通常由两三位子女共同分担,这样每个人每月大约需要支付 1000 元到 1500 元。而子女一般为 40 至 60 岁的农民工,他们仍是家庭主要劳动力,需要补贴子女以及赡养老人。

张桐说,因当地经济较发达且是全国重要的苗木生产基地,此前当地大量 50 余岁的农民工在从事建筑业相关工作。其中,瓦工、油漆工、水电工、钢筋工等工种收入都在 300 元 / 天以上,女性工人可从事的绿化养护、保洁等工作工资也在 100 元— 200 元 / 天。

但很多家属告诉张桐,近两年当地的建筑活在显著减少,如果转做其他行业,很难有 300 元 / 天的高薪。

国家统计局公布的《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从事建筑业的农民工比例从 2021 年的 19.0% 下降至 2023 年的 15.4%,975.7 万农民工退出了建筑业。

在这样的背景下,家庭供养老人模式开始被迫改变。

张桐表示:" 子女们会在心里算一笔账——如果其中一位子女的月收入低于 3000 元,大概率会把老人接回家护理,其他子女则会将应承担的费用直接转交给负责照料老人的那位子女。并且,即使很多老人处于半失能和失能状态,他们的思维依旧很清晰,甚至比子女更心疼钱,因此很多老人也会接受退院以减少子女的负担。在为他们办理退院时,你能明显感觉到家属的窘迫。"

除了选择直接退院,一些家属也选择将老人送至收费更低的养老机构。

负责南方三个省份农村养老机构运营的宋涛说:" 今年以来,一些老人家属反馈在外务工的收入出现一定程度下滑,但因老家无人护理,只能将老人转至同城每月便宜几百元的养老院。"

这种 " 降级 " 也发生在一线城市的乡镇区域。

某一线城市下属乡镇的养老机构内约 20% 的老人为非本地户籍老人,这些老人大多跟随子女来到一线城市生活,后因失能和失智等原因被子女送进了城市边缘的普惠型养老机构。但这家机构负责人介绍,近两年机构内一个明显的变化是非本地户籍老人数量越来越少,去向大多为两类——去离城中心更远、收费更便宜的养老机构或再次跟随子女回原户籍地的养老机构。该养老机构所在的一线城市,常住外来人口已经连续八年负增长。

该机构负责人说:" 近几年,接老人前往更偏远的养老机构甚至直接回老家的案例越来越多。我们机构月收费约 3500 元 / 月,越往城市边缘走,养老机构收费越低,有的甚至能降到 2500 元— 3000 元 / 月,小城市的普惠型养老机构也差不多是这个收费水平。"

退院之后的护理难题

*** 护理父亲 4 个月后,52 岁的陈秋莲才逐渐理解护理半失能老人是一种从身体到精神的 " 双重折磨 "。

从今年春节后父亲退院回家那天起,陈秋莲的时间就被切得很碎,几乎完全与父亲绑定在一起:一日三次地喂饭喂药,处理因大小便失禁后带来的清洁工作,冬季给父亲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或是将他挪到轮椅上带出门,这本身就是一项大工程。

她说:" 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即使有急事也不能出门太久,否则老人可能会自己尝试下床走路。有时,兄弟姊妹来看望老人,还会埋怨我护理得不够仔细。"

四个月护理下来,她自己总结了很多护理技巧。比如擦拭身体时需把握好力度,否则容易擦破皮;为避免长褥疮,隔几个小时要给父亲翻一次身体,不能长久让他躺着;不能让老人摔倒或磕磕碰碰;父亲有时脾气不好,只能哄着吃药。

疏忽也偶尔存在,比如老人的食物种类基本和家里人保持一致,并不会太注意淡油淡盐和营养均衡;只有父亲提出身体不舒服时,才会想起给他测量血压;床单和父亲身上穿的衣服也都只在肉眼可见变脏时才换洗。

陈秋莲父亲的房间里堆满了木椅子、塑料纸壳以及亲属探望时赠送的礼品,这些物品几乎占据了半间房的空间。陈秋莲说,不管怎么清理,房间里总是有味道,索性就把一些没必要的东西直接放在父亲的房间。

她说:" 回家后,父亲总说这里痛那里痛,或者想让我扶他出门看看,有时我也会不耐烦,就走出门当听不见。如果老人走了,我可能也解脱了。在农村,大多家庭的护理都比较粗糙,像我这样一个星期能给半瘫痪在床的长辈擦两次身体已是少数。"

宋涛说,失能老人每天都需定时翻身、喂药、测血糖、喂流食等,这些步骤基本会彻底将老人家属绑定在一旁,家属也很难具备专业的护理知识。不过,老人在家有亲情陪伴也会更自由。

张桐表示,在农村,入住养老机构的老人普遍是失能、失智或年龄超过 80 岁的高龄老人。而且,这还需要老人子女的家庭经济水平较好。因此,只要农村老人稍微能活动,一般都会选择在家养老。

老人住不起,机构不赚钱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显示,中国农村 60 岁及以上人口为 1.21 亿人,这意味着,农村养老机构拥有 1.2 亿的潜在用户。

但这一庞大的市场依然难以维系农村养老院的运营。上述一线城市乡镇养老院负责人说,目前普惠型养老机构的收费标准已经被压缩到极致,大量农村养老机构其实都挣扎在盈亏平衡线上。

2019 年 4 月,北京大学人口所教授乔晓春就曾表示,通过调研统计发现,北京市养老机构盈利状况十分严峻,只有 4% 的养老机构实现盈余,62% 的养老机构需要 10 年以上时间才能收回投资。

张桐说,目前养老机构的价格已经十分 " 内卷 ",入住率也没办法再提升,所以机构近两年都停止了扩张步伐,机构内的护理员工资也已经几年没有上涨。

但另一方面,相对于农村老人的收入,即使是普惠型养老机构也太贵了。

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发布的《农村绿皮书:中国农村经济形势分析与预测(2023 — 2024)》显示,农民领取的养老金平均为每月 204.7 元。相比于 2500 元 / 月以上的普惠型养老机构费用,农民养老金只是杯水车薪。

政策正在为此作出努力。

吴友凤以公建民营的形式运营着重庆万州区 28 家敬老院。她说,28 家养老机构在公建民营改革过程中离不开地方 *** 的支持。这些支持包括前期敬老院的改造装修费用、房屋免租等资金援助,以及长达 15 年的项目委托运营周期等。地方 *** 的帮扶极大地减轻了企业在初期投入上的经济压力和沟通成本,使运营者能够更专注于以较低的收费标准吸引老人入住。

6 月 13 日,民政部联合农业农村部、国家发展改革委等 21 个部门出台的《关于加快发展农村养老服务的指导意见》提出,要积极培育扎根乡村、贴近村民的养老服务市场主体,有需求的地区可引入符合条件的国有或民营企业专业化、连锁化建设运营农村养老服务设施。

为了提升养老服务能力,民政部在 " 十四五 " 规划中明确提出每千人拥有养老床位数目标。宋涛在实际运营机构中看到,一些地方为了达成目标,不顾当地农村、乡镇的实际需求来布局养老机构。他说,受限于经济能力和养老理念,农村老人除非迫不得已,一般都不会住进养老机构。很多高龄老人前一天可能还在山上种地,第二天就瘫痪在床,因此许多农村养老机构的空置率都很高。

陈建亮说,他们这一代和上一代人注定没办法凭自己的能力入住养老机构。谈及儿子未来的养老问题,他说:" 儿子的工作有五险一金的保障,退休后也有养老金作为支撑,大概就不需要发愁养老费用。只是他们这一代人大多都是独生子女,当夫妻双方的父母都因年迈瘫痪在床时,他们为上一辈人养老的压力可能会更大。"

(应采访人要求,张桐、宋涛为化名)